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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你要有一座冰山

才能露出一角

 

要是没有冰山

就找一台冰箱

 

把脑袋塞进冰箱

在外露出一脚

 

等发热的头脑

全部冷静

 

继续田野

坚持写作

 

这一年,去了不少地方,年头、年尾两次挺进中原;第二次到了成都,去过了凉山;又到了西藏,也是第二次到了拉萨;还到过了福州,取道了江西。

这一年,出了3本翻译的书,如果按12个月的周期算,还能加上11年末的,凑作4本, 满足一下虚荣。其实有两本都是早两年译完的,在出版社压着,最后都凑一块儿出了。除南都的书评外,给东早,中国图书评论,中国改革,创诣,也算都交过一次 作业了;书评摆脱了最初的卖萌腔,渐渐变得装腔作势起来。复旦、华师各讲了一次,反正自说自话,好坏自知;上大讲的最多,差不多都忘了到底上过几堂课了, 布置过作业,改过考试。那句“不再以学生身份走进人类学课堂”倒有实现的迹象。

写归写,重要的还是到处走动。今年有差不多5次比较重要的出行,值得一记。

 

西安-三门峡(虢国)-渑池(仰韶)-洛阳(龙门石窟)-偃师(二里头)-郑州(二里岗商城)

 

年初的时候去走了这么一趟,原因很简单,这是西周东迁的路线,我之前走过沿着贺兰山-龙 门山的东亚镜像带进渭河谷地的路线,但那次主要是走“雄秦秀楚”的武关道去了,没有沿着中条山和崤山之间的“陕地”走过,我之前一直都提不起兴趣,因为这 个地区太过出名,地理特征太过明显,几乎没有考察的必要。所以这次的目的也不是走崤关、函谷关这些著名“塞子”,只是对这一路上的仰韶、二里头有兴趣。

第三次到西安,第一次是本科毕业时去碑林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第二次是前年换去蓝田的车,第三次是从西安去到三门峡,本来我想先到潼关,但去潼关的车 再出来有些麻烦,就直接去了三门峡。心里想的,是在潼关附近就能看到渭水入黄处,但没料到关中大雾,高速上能见度也很差,只能在高高的坡上,瞥到一眼黄河 在山西、陕西之间折流的景象。

到了三门峡也好不到哪里去,能见度一样很差,但还不是最差的。黄河边的虢国博物馆还是不错,给我的一个启发是,郑国和虢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把东周的王畿夹 在中间,这从西周开始便是如此,当平王开始东迁之前,郑国先迁走了,周王室也迁了,虢国也迁了,依然保持左中右的队形,郑国用于对付黄河下游平原国家(所 以东周初,郑伯很强了一段时间),但虢国的地位其实更重要,虢国既要扼住崤关道防止戎人东随,又要堵漏从太行陉流出的狄人,所以又分东西虢国(其实说南北 虢国更恰当)。这和他们之前在渭河谷地上游宝鸡时的作用一样,防止天水的秦戎逾越陇山时的作用一模一样。

想明白这些就下到黄河边转了一圈,直接去渑池了。在渑池县城吃了锅贴之后,花了五十块钱包了辆车去仰韶村看仰韶博物馆,我是临近1月去的,博物馆是11月下旬才开的,也算和安特森有缘,这种彩陶和我之前在陕博以及青海柳湾看的确有一脉相承的味道。也算给我一直在梳理的仰韶和龙山的关系补了一堂课。(相对仰韶,龙山的源头较难确定一些,但我今天早上用最近已经差不多完工的模型对照了一下,结果已经差不多运行出来了。)

从渑池去了洛阳,气象一下开阔,在雾霭中终于见到了放晴的龙门石窟,凭工作证省去了门票。我四处考察的几个目的当中,石窟也是必看之一——石窟是人类迁移的重要指标之一——在龙门,有了石窟寺的概念。

从洛阳去偃师的时候又遇到大雾,导致几乎是在浓雾中到了二里头,在回填的遗址上什么都看不到,冲到了边上的二里头工作站,元旦当天居然有工作人员在。又靠工 作证进去库房转了一圈,一位驻站人员陪同讲解。我信口胡说了一下,问他最近有没有考古新进展,有没有“粪化石”之类的玩意。那人大惊,连忙问,“你是哪里 看到的?你们原来管那个叫‘粪化石’!” 我支支吾吾了一下,心想,劳资这是胡说的啊,又不能瞎掰一本考古期刊。还好对方说,最近确实在一个废弃水沟边发现一小节人类排泄物化石,但还没研究发表。 我松了口气,居然被我说中了,乱扯了一下粪化石研究的人类学意义。最后看到库房也没啥好东西,便落荒而逃,去二里头边一个小高地的小庙边转了一圈。

最后一站从郑州返回,去河南省博看了一下,和陕博相比,河南省博成套的东西更多,毫不谦逊地堆在那里,毫不掩饰文物帝国主义的霸气。本来还计划2012年初的旅行取道许昌或者开封返回,甚至还想去安阳,但时间不够,最后看了郑州商城的地面遗址。不过把殷墟作为下一次中原行的目标就此定下。

 

西昌-喜德-木里-昭觉-美姑-雷波-宜宾-成都-青城山-都江堰

 

这年的第二次田野要到半年之后开始,和前两年一样,每年夏天我都策划一个少数民族手工艺考察项目,顺便看一些我有兴趣的路线和遗迹。10年看了湘西和黔东南,11年把剩下的3/4个贵州走了一遍,12年就继续沿着云贵高原往西。

从贵州苗区继续往西就到了川滇之间的彝区,但像上海到长沙有动车,然后大巴进湘西还比较容易,上海到四川只有K车,30多个小时进川,路上从安康翻秦岭时开始下暴雨,火车延误3小时,注定了我这次旅行非常凶险。

马不停蹄,终于登上去西昌的火车,还好是过夜的,我本来计划是从雅安坐大巴去西昌的,但对比了一下时间,还是火车吧。我对川南一直充满好奇,邛崃市、邛海, 凉山,颇为神往。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包括峨眉山、乐山在内离成都如此之近的地区,在不久之前都是繁荣的彝区。加上成都西面不远就是进入羌藏地区的茂汶入 口,与其说成都是天府之国的中心,不如说是农业定居文化深入游牧、游耕世界的踏板,我甚至怀疑武侯祠一带体院附近的藏民聚居区可能在十多个世纪之前的诸葛 武侯时代前便已存在。

到西昌之后,我直奔喜德,沿着安宁河路过冕宁,见到了曾为斯蒂芬.郝瑞做过报道人的漆器匠人,然后返回西昌,我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稍够,就暂时背离了我的漆器考察计划,往西直奔木里,木里途中经过盐源,我买了盐源苹果干一路在车上啃着,好吃不贵。

地图上看西昌到木里的距离不远,我甚至幻想可以从木里再去宁蒗的泸沽湖,但从盐源再去木里的路上,山路盘旋的状况几乎把我震住,完全升级了我对山路十八弯的 体验——之前我以为到过最震撼的路程是从贵州威宁县城前往石门坎苗族乡的村村通,但在川西大山中走盘山路翻山更加刺激,还好这时没下雨,在木里小住了一个 晚上,因为时间太赶,哪里都去不了,本想去俄亚纳西族乡看著名的平板房,也因路途遥远而告罢。除了在木里领略了平地惊雷,山雨来洪,以及一场大雨浇身外, 倒还看到了传统的木房子,和我在阿尔泰山唐努乌梁海看到的图瓦木屋相似。

从木里返回,又路过盐源,在中途午饭处吃了好吃的猪蹄萝卜汤,在盐源措美牧场见识到了蚂蟥的威力,只在路边嘘嘘一下,就有人的裤腿上爬上了蚂蟥,现在知道电视里红军为啥绑裤腿了,就为了防止蚂蟥。

回到西昌,在西昌老城大通门转起,发现半个古城都还保留大致样貌,很高兴地转了一圈,结果回旅馆开始落枕,脖子疼,顶着这颗快掉下来的脑袋,去了邛海边的凉山奴隶制博物馆。还沿着昭觉、美姑一路进了凉山。

从西昌到昭觉路都还不错,但从美姑开始路况变得极差,而以美姑开始到雷波的路到了顶点,冒着生命危险,走了山棱岗到雷波的最后二十公里山路,几乎送命,事见 《西苏角河惊魂》一文。这一切辛苦在雷波都得到应有的补偿,吃到了全国最好的莼菜,来到了伊人的马湖,也终于等岛上到了孟获庙,还有彝族姑娘赠我金嗓子喉 宝包装袋折的小花。我因此彻底理解了《出师表》中“南方已定”,为何就“兵甲已足”了。

之后到了宜宾,我住在岷江和金沙江合流成长江处的宾馆,感受这个曾经被称作戎州的“江城”。自不量力地买了超辣的鸡翅,最后摧残了自己的舌头,在这个城市的 鼓楼上终于找到了因装修而搬迁的博物馆,非常简陋,都是图片,我发现自己离珙县如此之近,可惜没时间去探访川南悬棺了。

沿着岷江又回到成都,朋友招待吃串串,自己夜游了武侯祠和锦里,并决定把武侯祠里的配享者的籍贯作为我第二本书里开头某章的引子。第二天,去都江堰和青城 山,上午登青城山,我觉得丈人山的原名就很有意思,难道不是遇见仙人的意思吗?还有所谓蜀山仙界的传说,都和原著民有关。在都江堰边上走到了松茂咽喉的 “玉垒关”,川西高原进入平原的入口近在咫尺,我还怀疑“二郎神”或许和“冉駹”的意思相同,但没找到对应的文献,很想知道,二郎在羌语中是何意义。

川西归来,我开始计划另一条路线,比如从甘南进川北,沿白龙江入蜀,这其实就是我本科时就想过的。还有一条是从西宁开始,从玉树,走阿坝入川。还有从雅安走德格,道昌都进波密,逆雅鲁藏布江而上。

 

日喀则-谢通门-江孜-南木林-萨迦-拉萨

 

这是单位工作的旅行,我在《一次婚礼和一次回眸》中差不多已经记叙清楚了。不过这次旅行给我的启发却远远大于经历过的那几个地方。虽然我没到过雅安,也没到 过波密,这并不妨害我把这两个地方作为《四夷居中国》第二章导言的重要部分。虽然我的日喀则报道人竭力认为林芝一带的野蛮,但这无法抹杀早期吐蕃历史中该 地的重要地位。我在西藏的旅程主要都集中在雅江上游的日喀则农区,这让我非常理解农业对吐蕃王国兴起的意义,也明白,这些农业定居者对其他生计方式的轻 视。

这次再到西藏,我已经不像以前一样陌生,但头依然因为高原反应涨得生疼。虽说对藏传佛教,乃至整个佛教宇宙观的认识都和过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说实话, 因为还有很多神祗分不清楚,所以,看庙,看仪式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不过,等下下个计划正式开始搞佛教了应该就能逐渐解决了。

这次让我在西藏的足迹扩展到萨迦这些地方,但遗憾的是,我连萨迦寺和白居寺都没有时间好好看一下,不过自己爬过一次扎什伦布寺,那西藏六大寺里头,我只有甘丹寺没去过了。

 

福州-永泰-南昌-新干-大洋洲

 

这次旅行的前半福建段也写在《一次婚礼和一次回眸》里了。江西的那段,主要是去看大洋洲的商墓遗址的。南昌的江西省博让人失望,装修的不是时候,基本没看到重要的陈列,有一个客家文化陈列,虽然在我看来诸多不靠谱,但还是留待以后再说。

到了新干,再坐班车到了长江以南,出商代青铜器最多的大洋洲博物馆。看了遗址,看了全都是复制品的博物馆,居然前门后门洞开,反正也不是真品,石膏翻模的东西,也不怕有人惦记。此处恰好位于罗霄山被钦防-萍乡断裂带划开的通道位置,一切都不用太多解释了。

唯一可惜的是,在江西没看到大洋洲青铜器的原件。当然在赣江边还是看到了滕王阁。看到了绳金塔,但没去成万寿宫,自从小时候看了“旌阳宫铁树镇妖”后,对许 逊甚是着迷,看到许逊曾有“许仙”之名后,大为兴奋,以为自己找到了《白蛇传》由镇蛟、驱蛇的道教科仪,转变为爱情故事的钥匙,回家之后,更是痴迷了两个 星期,把《金山龙游寺志》、《西津渡道教研究》,甚至南昌的《西湖区志》都买了一遍。

但我的失误在于,把所有的万寿宫都以为是许逊的道场,没料到早期的神霄万寿宫另有主祀,而许逊自有其传承灵宝派的净明道,而且进入雷法系统的时间较晚。我的 假设最致命的问题不在于金山寺在两宋之交一度改为神霄万寿宫的时间太短,且许逊只是神霄派主祀的雷部诸神之一,而在于,镇江之有明确许逊信仰的西津渡铁柱 万寿宫建成时间,比冯梦龙《警世通言》正式出版的时间晚了大约16年。我找不到镇江更早的许逊信仰的时间,那么再漂亮的模型都不攻自破了——其实我为自己梳理出的这个精彩假说,确实曾有些沾沾自喜。

因为这件事,浪费我整整两周,不过,这也是我从旅行中获得的一次有意义的知识碰撞。

 

太原-晋祠-平遥-长治-平顺-安阳-邯郸

 

毫无疑问,这是我今年的最后一次旅行。12月 初,本来计划飞抵呼和浩特,然后穿越北岳恒山,沿着汾河一路南下,后来盘算了一下假期,时间不够,只好舍弃云冈石窟和雁门关,直接从太原开始,和河南省博 相比,山西省博更显从容,有容乃大的“容”。但山西真的很冷,比年初沿着黄河走时冷得多了,后来一想也对,差了好几个纬度了,这是在更北面,而且是在“亚 日”的高原上。

从太原到晋祠,那是唐叔虞的享堂,确实比我想象的漂亮,那篇《美丽的晋祠》课文确实不假,“一棵是周柏,另一棵是唐槐。……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我都对上号 了。晋祠水好,鱼多,更胜江南。从晋祠出来,直接包了辆车直奔平遥,去平遥只是因为古城有名,并不是我的考察重点,不过,满城的票号,足以说明汾水河谷的 富庶,北达漠南,西至关中,东出太行,重要的地理位置使然。

在平遥住一宿直奔长治才是我的重点,最遗憾的是,辛苦找到长治博物馆,居然闭馆,这比我没看到大洋洲出土真品的遗憾更甚一筹,上党的地理位置其实比我后来要 到的安阳更为重要,毕竟安阳已经是一目了然的平旷了。但是,还是没有看到长治的情况,说不定,下次我极有可能为了再看一次而来长治,而且因为我从长治到安 阳走了一条非主流路线。

长治虽然号称上党,但身在市内倒不觉得高耸,为了体验太行屏障,专程到了太行西侧的平顺县,此处虽然感受到太行山麓,但被告知没有汽车通往山的另一边,无论 是林州,还是安阳,看了一个假扮成平顺博物馆的烈士纪念馆,又折回长治,换车,直接沿浊漳河前往安阳,我此行的核心目的之一,是想感受穿越太行通道的峡谷 体验。不幸的是,因为平顺折返,再加路遇堵车,穿越太行的时候已经天黑,车窗外只能看到山脉的黑影。还有一个因素,是我单纯考虑长治到安阳的主要路线是沿 着浊漳河的道路,但其他事实似乎表明,经过清漳河进涉县进入邯郸、安阳的邺城,才是地质时代以来的正途。就冲这三个原因,我还要再走一次太行八陉之滏口 陉。

到了安阳之后,自然要去殷墟,刚穿过了太行山,确实没有山西那么冷了,但立马就开始下雪,厚厚的积雪中,打车去了殷墟,殷墟能看的似乎都去了省博,无人值守 的妇好墓里堆了许多复制品;车马墓的巨大马车也令我震撼——那么矮的护栏,人不要颠下去啊?那时有没有马路,路况又差。按照以色列人吉迪的说法,商朝末期 才有较多马匹,看来这个与商人的灭亡关系很大。

去了安阳的文字博物馆,吃了河间驴肉火烧。离开安阳时,由于大雪封路,只好买动车前往邯郸。

邯郸比我想的重要多了,它不仅是赵国的首都,还是更早的邺城,以及龙山文化和狄人出太行的第一站。从邯郸博物馆的响堂山石刻和茹茹公主墓陈列,我解开了之前的问题,涉县滏口陉通道远比浊漳河更重要,这是阿尔泰山-阴山波峰带在太平原的入口。因此,第二天,响堂山成了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考察地点。

终于,从邯郸往南再往西,过了峰峰矿区,终于到了太行东侧的响堂山。北响堂石窟景区是唯一不买我工作证帐的一家单位,好在门票不贵,说实话,响堂山石窟是最 让我震撼的一个,它也是石窟寺性质,比起龙门,比起炳灵寺,比起莫高窟,更有一种天上人间之感。从这一石窟中,我真能感受到,滏口陉在古典时代承担的人群 流动的重极其要地位。

离开响堂山的时候,我几乎一步一回头,细细体验太行山由近而远的距离感。第二日,从邯郸归来。尽管被河北的大雾耽误,阻隔了飞机两个多小时。

 

写到最后一段,新年的鞭炮不断在屋外响起,写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流水帐终于有点写不下去疲劳感了。不管怎样,为了写作《四夷居中国》的灵感,三年来,我 一直把旅行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尽管很多地方无法去到,比如前往蒙古一边的阿尔泰山,但我依然选择这种研究方式。好的消息是,一两个月之后,这本写了三 年的书终于就要从我的脑袋里全部挤到纸上了。

为了我的人类学,过完年,我终于可以借着给毛利人博物馆买鱼皮衣的功夫,实地走一下辽西走廊,三江平原了,如果有可能,还有西辽河的上游,完成那张东亚大陆人类文化互动路径的拼图了。

写完《四夷》,我在想,是不是要把我的田野考察也整理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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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

张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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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张经纬(1982~),人类学者,上海博物馆馆员,主要研究人类学、民族史、当代民族问题,关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各种新社会趋势。译有《石器时代经济学》、《伊隆戈人的猎头》、《远逝的天堂》、《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等多部人类学作品。文字散见于《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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