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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碌骨碌到了村口

村头有棵红柳树

缠着经幡、哈达,和风马旗

还有酒瓶、手纸,和塑料袋

 

领导说,看着还是以前好

空气也好云也高

没有酒瓶盖和塑料袋

沙尘滚滚看不见车轱辘印的沙漠也惹人爱

 

司机说,以前都爱砍树烧

砍完了高树砍矮草

现在通了道路用上天然气

没人割草自然空气变好

 

过去杀羊、打铁、烧陶都是黑骨

嫁不出姑娘,娶不到亲

现在这里比以前富,做了生意加上农业补助

都爱就着方便面喝啤酒

 

今天的遗迹、遗址,和文物

也不过是昨天的瓦片、夯土,和陶壶

若是没有古人的垃圾堆

人类学家再去哪里驻足顿悟

 

一场婚礼和一次回眸

 

从日喀则到永泰

 

研究生时的同学结婚,在QQ上给我留言,新郎是我一届的,新娘是新郎下一届的同门师妹。防火防盗防师兄,终于没有防住。我猜新郎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答应的那么爽快,我猜他应该是给全班同学都周到地发了一遍消息,没想到我兴冲冲地就答应了。事实上,除了他的同门外,真的只有我一个研究生班的同学去了。

其实新郎不知道,我之所以想去,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要在老家山里办酒。我一下子就来劲了,在日喀则的日日夜夜,一有空就用3G刷12306,终于在别人的提醒下买到一张上海到嘉兴的动车票,登车后补到了前往福州的票子。

动车位置舒适,补完票后,我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一路到福州没有人来主张座位所有权,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在网上为啥就刷不到票呢?!从宁波一路到福州都是沿海青山,这条沿海铁路当初为了预防蒋公反攻大陆,一直不肯动工,折腾了40-50年,眼看海靖多年,终于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修成。虽然刚运行通车没多久,就出了通往天堂的温州动车事故,但这不能抹杀这条道路给沿海人民带来的便利。遥想2006年第一次坐火车前往厦门,光路上就是29个小时,比当时去兰州还多5个小时。让我后来终于领悟,“蜀道难,闽道更比蜀道难”的意味,在那之后,我都选择飞机往返,就为了躲开这29个小时的火车。

现在动车8个多小时到厦门,6个多小时就到福州,怎不叫人感慨动车改变现代生活。除这个不同之处外,却是和6年前惊人的相似。那时我刚从西藏返沪,又从上海去了厦门,再从闽南到了闽东,开始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模像样的田野。而这次我也刚从西藏回来,在家呆了一天就直接跑了闽东。上次是火车到兰州,兰州到格尔木,换大巴进藏,再坐刚开通1周的青藏铁路返回,等待我的是前往闽南的29小时火车。这次飞拉萨往返,动车到福州。我从当年的研究僧,变成了博物馆地下室里的扫地僧。

其实还有一些只有我自己能体会的差别,6年 前我去西藏只是因为拉萨北京中学的陈大哥邀请,以一种人类学爱好者或许应该去一下西藏的态度去转了一下,只觉得每个寺庙都好像,都有好多好多手,还搂在一 起的佛像。再去闽东的长乐做田野,在那一个月里,我按照提供经费的某老师的意思,在村里每个庙都转了好多遍,拍了无数族谱,修桥、铺路功德碑,最后完全不 知道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见到了福建村落中水头路口形形色色的神像,都摆出一副让人生气的表情。这和我想象中的田野完全不一样,我看不懂庆祝神诞的仪式,不 知道龙舟赛为什么会引起械斗,连村里有哪些家族我都搞不清楚。那一个月里我烦透了田野调查,什么参与观察,什么入户访谈,什么文化要素,我一样都找不到; 我只想把族谱照片全都拍完,然后闪人,这次糟糕的田野经历,导致了我之后三年真的没做过一次像样的田野调查,连那个叫三溪的村子也没再回去过一次,尽管后 来我把这次调查的内容整理成了毕业论文。

 而时隔6年 之后,我能分辨出不同造型的佛像,明白不同派别寺院是历史在不同时期留下的痕迹,大昭寺中罗列的历代藏王、名臣也和藏族史对上了号,我还领悟了藏戏、唐 卡、佛像都是同一种“人间扮演”认知观念不同侧重点的具体呈现。那些被称作希岗巴派、齐岗派、勉唐派、钦则派、噶知派等不同派别的唐卡画派,其实代表了不 同时期藏区对外交流的结果。

这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我马不停蹄的翻译——翻译的本质就是用一套符号,准确对应另一套符号体系,并要极为精准地描述另一套符号背后的含义——这就是“现象 学”方法,精准地描述一种文化(如同对实验“现象”的描述),使之向未曾亲见者也能呈现出来。于是,当我分辨出戴僧帽的宗喀巴,脑袋上顶着小脑袋的的松赞 干布(这是把前世化身的具体化),长胡子的唐东杰布,手上有眼睛的白度母,一只脚踩莲花的绿度母,青面獠牙大威德明王,圆头圆脑颇为秀气的强巴佛(弥勒 佛)后,壁画故事、唐卡中佛像的排列组合、还有佛殿中座次的含义,便都能清晰显现。

于是,这让我有了一个非常期待的愿望,我想再去一下闽东,去看一眼我当年完全没有了解的闽东村落。同学的婚礼就在和长乐同属福州的永泰,但一个在东部沿海,一个在西部内陆山区,但从总体上讲都属于闽东地区。而且6年前我在长乐的一个月里,赶上两个小孩溺水,一个拾荒老人被少年抢劫者刺死,还有一个镇上干部的老爹去世,见过极其隆重的葬礼,但唯独没有见过当地人的婚礼。同学这次据说还在老宅举行,婚礼的双方同是曾学过人类学的学生,这更增加了我想围观此次婚礼的欲望!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下火车就有车在等我,原来是从厦门自驾而来的新郎本科同学,顺便接我。车在福州南站还没转几个弯,就上高架,进山,两边高山空谷,车子飞驰。闽东的绿水青山,替代了藏南的荒山雪水,各有意趣。

我对福建的想象仅仅停留在沿海,内陆山区只去过闽西,不知道闽东山区也是一片密菁深沟。车子开了2个多小时,只有越来越破的道路,还是没见前方的路影,路况只比凉山稍好。引来同行的同学阵阵担心,还好我只顾吹牛自己这两年的规划,没太注意道路。在我吃完从上海带来的面包后过了没多久,终于见到新郎在路边的岔口向我们招手。三年没见的老同学,背后是一道30多米的下坡,靠山的地方是连排的屋子,天很黑了,没看个详细,据说这就是同学家,婚礼明天也将在这里举行,我倒是很兴奋。门口是商场门口那种充气的红色拱门,边上鼓风机不停地打气,看得我也觉得稀奇又喜气。

我们穿过堂屋,到了屋后。堂屋就是很大的一间,有中堂,有天井,有厢房的那种,以前我去过的都是空开着的,房子破败,中堂的供桌上满是灰尘,而这间完全不同,有人居住,人来人往,感觉充满生机。快8点 的时候,与我同来的新郎的同门,还有新郎的本科同学,一起坐在厨房边的一张饭桌前开始吃饭,新郎陪坐,还有他的两个堂房叔叔负责陪酒。一个叔叔能言,一个 寡语,不过一个是说好几句,你总得喝一杯,一个是自己闷头先干一杯,你也得喝一杯。总之是,你们远道而来,要尽地主之谊,喝好陪好总是应该,好在我们人 多,重点也是明天,不是今晚,斗争方向也不在我们。吃了好多鱼虾海鲜,虽在闽江边的山区,河鲜海货还是不少的,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晒干的鱿鱼干做汤,还有 肉丸子,著名的福州鱼丸似乎没有上席——看来我还是有刻板印象。桌上有一道栗子烧的菜,新郎介绍,这是屋旁自家种的。

放了满满一桌菜,啤酒也开怀。想到我28号还在拉萨喝酥油茶吃藏餐,30号 已经在闽东的山里大啖鱿鱼干,真不啻一场时空上的穿越。啤酒喝多了,出门尿尿,新郎说,这里山脚边上都是厕所,本来以为我在日喀则把一年里的随地方便都便 完了,没料还是没有结束,第二天白天才发现我晚上就尿在那个栗子树上。山中空气新鲜,月朗星稀。吃完饭,说有车带我们去不远的地方住宿,再次穿过充气的红 色拱门,哪怕在四周群山之中也有喜感。

抽空看了一眼新房,有床有柜,两个扶手椅,一个茶几,床上绕着彩带,好像小学里过节时张挂的五颜六色的挂饰。房间不大,说是为了结婚刚收拾出来的。

我们到了不远的路边,一幢两层的木楼,一楼看好像是村卫生所,其实还有坡下的一层,其实是三层,尽管每层只有一间。我以前不知新郎父亲是村里兼职医生,他的一家原先就住这边,刚才吃饭的老屋只是老人居住,还有为办酒收拾的新屋。

洗 漱在坡下盖的一间里,从卫生间的窗口望出去黑黑的,只有树叶摇曳。我以前曾在畲村住过一宿,有一种重回村长家的感觉。上完厕所,回到楼上,吱吱嘎嘎的楼梯 没有扶手,楼板踩上去嘎嘎作响,生怕太用力踏坏了。房里的电视在放浙江卫视的“一周立波秀”,但图像很差。两张床三个人睡,屋里插座不够,想起了那个抢插 座的广告。本科同学一人一张床,研究生同学两人一张床,我和新郎的同门在毕业三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在一张床上入睡了。

陌生的床不太习惯,晚上喝了太多啤酒,上厕所也麻烦。躺在床上没多会,我又下楼,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也懒得走到厕所,对着马路旁的电线杆就放松一下吧。

夜里一直听到卡车在路边开过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有人说楼板上老鼠跑来跑去,欢腾了一宿,可我夜里倒没听见。

 

乱入的松赞干布

 

6年前我来闽东做田野的时候,住在一间村里开的家庭小旅馆里,夜里到房东的厨房里冲凉。因为我不喜欢冲凉房闭塞的环境,就晚一些在厨房的水缸边,用水瓢从水缸里舀水浇到自己身上。好在8月份的时候,热得不会感冒。开着白炽灯蛾子就来乱扑,我还记得每次冲凉,屋梁上都有老鼠跑来跑去,我拿水瓢挥一挥,老鼠就躲远一些,我还挺担心老鼠掉到水缸里的。我睡在三楼,老鼠在一楼,这就很能理解干阑式建筑的作用——至少把人和老鼠隔了开来。

6年 前我去西藏,我既不是一个合格的驴友,也不是个称职的人类学家,在地陪陈大哥的建议下,我才去泽当看了一下桑耶寺,去了一下纳木错,拉萨的三大寺也转了一 下,只留下大昭寺门口人好多,满地都是磕长头的人;布达拉宫房间无数,每个房间供着的佛像都差不多之类的印象。我连西藏省博都没想起来去看一眼。我喜欢的 人类学,是建立在理论之上的“学派”人类学,把我关到一个异文化中,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6年前,因为怕钱不够,我连日喀则都没去;这一点倒是不错,我从不觉得到过某地就要抱着此生只此一次的心态,所有地方都要走遍,我始终觉得,到过一次,下次再来不难,这次没看的,留给下次好了。

这 次西藏之行,直奔日喀则而去,接着一位援藏同事的面子,安排好了下乡的行程,要去南木林、江孜、萨迦、谢通门拍摄金银铜器、土陶、铜像、勉唐派唐卡、氆 氇、藏毯六个项目,项目除一个在日喀则市内的以外,别的都在县上。几年里不断翻译、写东西,渐渐把“描述现象学之为民族志的根基”理解清楚了,也把佛教的 “人间扮演”原理领悟出来——佛教是一种力图把想象的宗教宇宙观在人类世界中彻底实践的。这得益于我两年前去临夏的卓尼县走访宋代的洮河砚老坑时,路经夏 河拉卜楞寺时寺院停电,打坐诵经的僧侣与铜塑庄严的佛像在酥油灯斑驳跳跃的光线下已经分不清彼此,僧人好像会说话的佛像,铜像仿佛打坐入定的僧侣,而“活 佛”确实是“活着的佛”,寺院与日常生活并无区分,所有的人都在扮演“菩萨”与供养人的角色——菩萨蛮——这也是格尔茨在巴厘岛“剧场国家”中获得的体 验。

那 么人们在生活中,不但要实践这种宗教宇宙观安排的角色扮演,还要把生活的场景描绘成这种想象的世界——浮屠胡。在我们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是一种宗教 观念,但在房屋、寺院中无处不在的唐卡彩绘佛像,让这种观念变成了一种真实的呈现。那么松赞干布头上的小脑袋,其实代表他的真身是观世音,一连串的小脑 袋,无非代表他的多重“身世”——把一种我们借助想象得到的观念,以具体化的形式展现出来。当我把壁画中的佛像都与一个个名称准确对起时,便能发现,他们 的确出现在每个寺院的画像序列中,但不同的排列结构构成了派别间的显著差异。当我能借助寺院介绍册页,将佛像的名称与其主要事迹联系起来时,寺院的历史 (或者说被宗教史包裹的文化的历史)对我便不再是一团浆糊了。

当我在自治区博物馆馆长的讲解下略微梳理了唐卡的流派:

 

1.尼泊尔派/希岗巴派,最早的画派,颜色以暖色调为主,所画佛像短头短脚,构图以中间的佛教人物为主,并不注重反映佛教宇宙观。

2.齐岗派,是尼泊尔派的第一个藏地本土化画派,用色及人物造型和尼泊尔派变化不大,主体佛像人物与边上供养人等比例严重失调,也未反应宇宙观。

3.勉 唐派,今天我们看到的大多数近现代唐卡、寺院壁画都属于这一派别,人物生动,身体匀称,用色鲜艳,最擅长反映佛教宇宙观——曼陀罗世界(各种佛按照等级在 飘摇在云端)——但因为便于复制、批量生产,写出了《造像度量经》(使所有的佛像都严格按照比例构造),使得艺术创兴变得很难。据报道人说,在工笔线条和 人物造型方面,受到波斯细密画的影响。

4.钦则派,是对第一个藏地本土化画派(齐岗派)的发展,据说,和继承尼泊尔派的齐岗派相比,更注重人物身体比例,俗称:脖子长度多了二指。以护法神像(如大威德明王/马头明王、密宗明王明妃双修像为代表)和背光火焰最为擅长,颜色以对比色为特征,偏爱蓝色(我觉得是蓝靛颜料)。

5.噶知派,是最后一个比较有影响的画派,是在勉唐派基础上,吸收了汉地宫廷画派的风格,佛教宇宙观构图不脱勉唐派框架,但树木、岩石,以及色彩方面,颇似汉地宫廷画风格。

 

我已经能发现唐卡背后来自尼泊尔、汉地、藏 地,乃至中亚的文化互动——我仔细观察了大威德明王马鞍上悬挂的头颅,即便没有体质人类学基础的观察者也能发现其中代表的人类的不同族群。那么萨迦派与 “萨迦王朝”的联系便不言而喻了,作为第一个本土化的画派,勉唐派随着萨迦王朝而兴起,却没有随着格鲁派的胜利完全消失,它努力塑造的“人间天国”留在扎 什伦布寺和布达拉宫的壁画上。

佛像作为一种“奇迹”,提醒信仰者神灵无处不在,那么不但体现于造像,其实和唐卡、壁画,乃至藏毯的编织都融为一体,妆点那个佛教的人间天国。

 

我能看懂村落了吗?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起床,同学还在睡觉,我便缘着木梯下楼,在厕所的窗外看到了前一天夜里没看到的飞檐画栋。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听新郎带过一句,这里主 要是拜“陈靖姑”的。“临水夫人”——陈靖姑的封号——是闽东地方信仰的主流,这位以安胎、斩蛇为主的女神,被称作陆上妈祖,又因为与明净道许逊崇拜相似 的斩蛇神迹,成为正一派的一个分支——闾山派。6年前我在长乐的田野地点正好赶上一次正一派道士主持的“太平清醮”,但因为对现象学的无知,除了拍了一堆看热闹留下的照片,没有真正的体验。

 刷完牙我就出门了,山村的早上七点天已大亮,村民早已忙开,新郎说从新娘临时借居的县上过来至少还要两个小时,足够我去村里走访一圈的。沿着公路,到了村 头,一个特别的小房子立在村口山坡上,我找了好几遍,才从一个水渠旁拨开杂草树丛找到了上山的小路。不出所料,这是一个土地庙,立在村头,这是村子的尽 头,熟悉与陌生的分界线,前年在湘西和黔东南在别人的指导下见过村口巨大的“村树”——往往有小庙陪伴的社树——意识到村落应该有其边界。

沿着村口的小道进村尽是一片开阔(我打算在返回的路上再看临水宫,因为临水宫就在我住的地方边上),有一座文昌阁立在道旁,虽然有些破败,但这确是当地最高 的建筑,也显示了当地文风独健的过去。再往前一派稻田,正待收割,前几天我在雅鲁藏布江边看到河边已经收割的青稞田,上坡上的尚未收获,尽管海拔对作物类 型与耕作方式(水田的稻谷、旱地的青稞)的差异起了一定作用,但基本的农业定居生计类型却受到相似纬度亚热带气候的共同影响。稻田当中围这一排房屋,除了 明显的今年加盖的砖房外,原先的老屋虽有残状,但不乏生机,全是木质结构,木柱木板,梁上斗拱,上覆瓦片,这种木楼木屋与我在湘、黔所见并无太大差异。甚 至让我惊奇的是,和其他地区的木屋相比,这边的木屋甚至更大,感觉几乎是在堂屋两侧建起好几间连排的厢房,围绕天井的房屋厚度增大;其实当地还有不少类似 土楼的建筑,只是规模较小,但建造方式,夯土的厚墙别无二致。

我再次想起了我自己的那个假设,其实所谓“东南宗族”只是一种环境适应方式,有限的山地农田,我们可以将这样一小块山间小盆地称作一个“山峒”,使分家因耕 地有限而无法实现。于是在上一辈的核心家庭边组成扩大家庭成为一种有效的生计方式,这中生计方式可能会以母系大家族,或父系大家族的形式展开,前者类似苏 门答腊的米南加保人,后者类似加里曼丹达雅克人的长屋家庭。有限的资源,使群体内部以家族方式团结的同时,也把矛盾指向了家族外部,这便成为械斗的渊薮。 当这种基于环境适应的经济-生 计类型遭遇到以分家为特征的北方移民时,这一地方文化特征便被本土或外来观察者贴上了那个远古时期失传已久的“宗族”标签。建立在游牧不定居基础上的北方 文化,除了无需迁徙的酋长、贵族外,显然需要通过分家的形式,实现对草地的最高利用。这种“宗族”观念的塑造过程,无疑和客家人群的“河洛正统性”塑造, 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将一种具有地方色彩的环境适应性方式,与某种传说中古典时代“失落”的文化特征结合起来,为地方文化找到一个更具普遍性的合法性 源头。

没有走到尽头,我差不多沿着这个小盆地的边缘走了一圈,找到一间祠堂,这里记载了新郎一族的主要家支,但刚才看到的文昌阁边上的修路提名中,也看到另外两个 姓氏的存在。事实上,这个小小的区域其实就是以这片田地为中心,以边缘山坡分布的房屋为基础组成的聚落群体,随着道路的修通(道路位于村边的山坡上),原 先位于聚落边缘的区域成为以公路网为中心的新脉络的中心——现在新盖的房屋都位于公路两旁,使这个山区的聚落与外部世界更快地连成一个整体。

返回新郎家木楼的路上,我走到了临水宫门口,这座有着明显改革开放后重修痕迹的宫殿里坐着几位老人,看着一台电视机中播放的闽剧,几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6年 前我在长乐的田野地点,不是在电视上,就是在村子的剧院中,看到播放的“闽剧”,我既听不懂戏文,也没兴趣去理解戏文的内容。不过,今天依然听不懂电视机 里的台词,但我看一眼字幕和人物,差不多能猜那出戏的情节。戏剧与临水夫人的奇迹,或是法力所及之处,总有那么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经过神灵的点化,戏剧 中的人物作出了符合社会期待的成绩,那么今天再现当初“奇迹”出现的一幕,也将使神灵的法力重现人间。这与佛教的“人间扮演”观念颇有几分相似。

既然临水夫人以安胎为己任,那她的法力便难免带上劳动性别分工的色彩,这与当地基于生态适应呈现的大家族特征,又有了不可忽视的联系。我在小木楼的门口遇到了吃完早餐回来的同学,虽然没吃早饭,但我决定和他们一起步行前往新郎家里,根据昨天晚上坐车过来的估算,也没多远。

沿着公路走了十五分钟,看到一种好几种木质农具的使用——一种是给稻子脱离的敲板,一种是将空壳稗谷吹掉的手摇风箱——名字叫不出来,以前都是在博物馆里看到,见到真实的使用,可以说是意外收获。再走了没几步,红色的拱门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三个计划和李干

 

我和同学坐在门口等着新郎的车子。我到后山上去尿尿的时候看到昨晚吃饭的厨房,聚集了好多人,20多 个紧张忙碌的厨工正在准备几十只鸡,几大盆在浸泡的“鱿鱼干”,各种食物,不消说这都是和新郎这边沾亲带故的亲戚,后来新郎说,帮忙的属于近支,过一会来 吃饭的,可能要远一些。也就是说,近亲要还要提供劳务,远一点的只要提供彩礼。看着好多人在哪儿交彩金,我本想把红包也一块给了,想起早上出来早,把红包 信封落在住处,就问记账的大爷要了一两个信封,我一个,给同学一个,包了彩礼,等下再给。

过一会,来了一辆车,新郎的弟弟出现了。以前在学校的宿舍里见过,这几年下来,发福了不少,说是还在福州还是哪里开超市,我想起来,怪不得大门口那个红色拱门那么眼熟。果然有新店开张的气势,就差边上两台音响了。

我在日喀则的那段时间,去江孜,去南木林都要花上好久的时间,除了沿着雅鲁藏布江某条支流,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聊,司机成了我最好的报道人。我这几年中出行, 除了有时完成单位的工作——拍摄手工艺纪录片、征集文物、走访民族工艺现状——还有三个目的,我会把人类学经典的调查点设计入我的田野计划,至少能打着看 手工艺的旗号,去走访凉山、湘西、黔东南这些人类学传统研究的地点。第二个是要完成我的“路线”计划,所有的人群无论历史还是现实都在迁移,那么这些固定 的路线对揭开今天中国民族形成的原因有着决定性作用,这算得上是个正在执行的写作计划。第三个眼下看来似乎过于宏伟——了解当下中国的想法,便被我分解在 每一次的旅行中。既然我无法固定在某一地进行长期田野,那么旅行途中到的临时旅伴就成了一个随机样本,只要对方愿意聊天,我便侧耳倾听。最好的一点,是这 三个目标都不矛盾,无论历史上的“路线”还是当下的中国,都随着我的旅行延伸。

前年在三都水族自治县,一个善意的小伙好心捎我出村,一路上短暂的闲聊,让我了解到打工与回乡的微妙关系,以及农村经济的好转。现在我每次出发,对农村经济 产生了固定的兴趣,去年在和田,我的向导兼司机虽然对民族关系颇有难言之隐,但对经济状况却没有太多批评。今年在凉山时,包车去马湖的司机老沈非常健谈, 讲了汉彝之间的种种文化差异,也听到山区居民潜在的现金增长,新的商业模式与土司时代的家支结构连接在了一起。

那么这次日喀则之行,我也遇到了一个健谈的司机老潘。老潘是个明眼人,汉藏混血的关系让他不用避讳、偏袒任何一方。比如,我们前去号称有百年历史从十三世达 赖喇嘛开始就开始打制佛教塑像村落的时候,他直言其实只是村里有个人去了拉萨的太阳岛学习手艺——那时太阳岛还没被温州酒店的娱乐业占据,还是个手工业聚 集的地方——回来之后就在村里带起了徒弟,还就是这代的事情,并非什么百多年前。

到了做陶工的村子,他直说西藏过去“杀羊、打铁、烧陶”都是黑骨头,娶不进媳妇,嫁不出女儿,只好互相通婚,我怀疑这其实是受了印度种姓制度的影响。我还问 了造佛像的是不是“黑骨头”,他直说不是——他们的骨头是白的。但他也承认,烧陶的工匠现在经济条件倒是不错,除了陶器的收入,还有去市镇上打工,再加上 出售青稞所得(1.8元/千, 我还特别问了不是公斤)三方加在一起三、四万不成问题(其中还没算上出售牲口所得)。从外表看,衣服八成新,大人小孩都穿藏靴,司机还说过去小孩都没穿鞋 的。这里固然有对藏区的补助(我在凉山也听司机说,凉山州的经济补助似乎不如另两个藏族州),但从中国经济总体发展不平衡的状况来看,农村倒没有因此受到 损害,通过打工和农业补助,最近几年农村地区现金收入的增长有目共睹。有序的发展并不是坏事。

路过一处红柳林区,老潘指给我看这原先是荒滩,经过山东援藏之后,种白桦和红柳固沙,引入土豆品种,至少短暂的逗留,没看到移民后遗症。一片棘棘草滩,同行 一起过去的刚感叹了人类对生态的破坏,司机又说,以前更短,住在这边的人冬天过来砍草生火,风沙很大,现在用上液化气,没人来砍草了,草才能长这么长,沙 尘也小了不少。我一下对老潘有了许多好感,还是经常在外面跑路的,能发现变迁的力量,揭示环境和发展的真相。

我坐在福建永泰的乡村回忆我这几年的经验,永泰是福州边上的内陆山区,很有趣的是,福建的每个县都有一项独一无二的产业,最常见也最著名的是“沙县小吃”, 我曾做过田野的长乐,虽然以偷渡和蛇头闻名,它真正的产业是小五金,据说全国各地每个县城,凡是买小五金的都是福州长乐人开的。而永泰比较有名的,或许是 它的小超市,还有当地产的李干(李子做的一种蜜饯,不加糖;新郎家门口就腌了差不多10立 方米壮观的李干),当地的特产确实是蜜饯干果,临走时送了我们一人好几大包,味道不错。新郎的弟弟就开着一家小超市,那还是我在上研的时候,几年下来,小 超市估计变成了大超市。等下我们喜宴上要吃到的京果,据说都是从店里拿来的,我非常喜欢吃里面带壳的花生,有一种甜味。

 

终于等到了喜宴

 

既然超市忝列当地主业之一,把超市门口的红色拱门拿来增添喜气也不足为奇了。11点多的时候,在我又去新郎家的后山爬了一圈后,迎亲的车子终于到了。新郎家位于山坡上,背后就有山,原先可能也是之前我走过那个小盆地的边缘,但因为修路变成交通要道。

亲戚们在门口点了一长串鞭炮,还有烟火,新郎新娘下车,从马路边沿着小路30米 就到了新郎家的大房子,现在我清楚地看到了房子的结构,中间堂屋,前有天井,两边似乎可以无限展开,一直叠加出去,老屋没有二楼,但边上的砖砌新屋就有。 后来新郎对我们说,他出生是就在老屋边上的某间,后来才搬去昨晚给我们睡觉的地方,那个简直卫生站,原来就是他家。我对房屋结构一直很有兴趣,其实房屋结 构就反映了家庭结构,像这种连排木屋,似乎表明了某种不分家大家庭的特征。

鞭炮点了起来,有人手持DV一路拍摄,但燃起的阵阵硝烟,几乎把新人都掩盖住了,我本以为新郎会把新娘公主抱起,一路走进屋来,没想只是牵手慢慢从大路上走下来。没有我在北京参加的婚礼那么繁琐(我在北京看到的是新郎一路抱着新娘下楼,真是挑战大肚腩了)。终于见到新娘了,还是当年那个师妹,穿着大红的裙子,比以往增色不少。新郎的同门师弟,当然也是我的师弟,混在后面,因为新娘家没来多少人,就混在女方那边冒充娘家人——当时冒充的很爽,不料后来被灌酒吃了大亏。

新郎穿着西服,还和当年一样腼腆,两人好像许多年前被我在海边小径撞见时那样。路两旁是稻田,边上的水沟,从新郎家厨房里用过的水就沿着水沟一直流出去。许 多围观的年轻人,分不清是新郎的堂弟、表妹,还是爱热闹的乡亲。走到红色拱门边,我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突然,烟火点燃了,“嘭”五颜六色的彩带打到空 中,粉末布满整个天空,飘散到边上收割完的稻田里,在青山的映衬下,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感觉,并不为这个场景觉得突兀。此时,我有些后悔没去参加纳西族同学 的婚礼了。

走过拱门,穿过门槛、天井,到了堂屋,天井现在摆满了酒桌十多张八仙桌,一张桌子围四条长凳,桌上摆着什锦干果、小菜。新郎新娘到了堂屋,这个原先放着祖先 之位,墙上记录孩子取名、生辰的屋子,现在摆放果品,插着两人的名字。堂屋是家里所有仪式举行的地点,但以前在长乐看过家里举行的清醮仪式,也设在堂屋。 拜天、拜地、祖先、父母、对拜(在这之前还去做完我们吃饭的厨房拜了灶神,似乎只有拜灶神是用上点香的,别的都不用香),我光顾着偷吃,没认真看,仪式并 不复杂,由于新娘娘家没有来大人,只有一个表弟。新郎的父母似乎是出场了,但并没有特别精致的衣服,以至于我还问同学,新郎父母到底在哪里,据说忙前忙 后,还不是去厨房关照,根本没有机会穿成西装笔挺,过来抢新郎风头。

仪式确实简单,主持仪式的是个老人,后来知道是新郎中学的校长——不得不说,校长原来还有这么一份热闹的兼职。司仪老人用福州口音的普通话说,今天是XXX和XXX的儿子和XXX大喜的日子。XXX的媳妇是香港大学的博士,学习优异,给吾家增光云云。好像突然又忘了几句话,低下头看纸,听众们忙着吃饭,没有介意。后来校长还给我们解释,因为我们这些不是本地的客人在,他不得不用普通话发言,影响了他往常出口成章的发挥,我们表示非常抱歉,自罚一杯。

一转眼,新郎新娘不见了,回去换衣服了。我们这桌都是新郎的本科、研究生同学,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就管自己开吃了。倒是有个大叔主动坐到我们这桌,拿起酒瓶挨个给我们倒酒,原来规矩是要每桌安排一个新郎家的人给大家斟酒,敬酒的。

菜肴比昨天晚上丰富了一倍,大块的鸡肉,大个的肉丸,大片鱿鱼干,还有小螃蟹——比较小的绒螯蟹。点心是包子,装在塑料袋里,好像买早点时,提了一兜小笼 包。还有糯米糕,浇了糖浆。等了好久,新郎新娘来敬酒,我们这桌是最随意的,后面跟一个负责倒酒,我也不知道倒的是水还是酒。反正我在北京当过伴郎,曾经 端着一个酒瓶子装的白开水,跟班儿似地倒酒。说了先敬完再陪我们,就又去另外十几桌了。

婚礼就这么热热闹闹,没人特别关照屋里的祖先,我甚至就没看到供奉牌位的迹象,大家吃喝得其乐融融。新郎家的叔叔们轮流来敬我们,我们作为新郎的同学身为贵 宾,倒是一碰一杯。不过娘家人的招待可就更加周到,除了新娘的表弟,哪位冒充的娘家人也被灌了不少。我已经忘了最后那道菜上来时,桌子上的状况了。

等我回顾四周,十七八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刚才不倦上席的帮工四邻乡里,现在忙着撤席,我们这些只要袖着手在一旁围观就好。桌子被擦干净,长凳被拿走,门口外面挺了辆小卡车,桌椅板凳装在车上,问送到哪里,原来就是我早上看到的那个祠堂。

不一会我们都走到门外,这一幢乡间的大宅,一下子就人群楼空,刚想感叹一下,新郎说,晚饭时他们还要来,这里要吃三天,只要来的四乡亲里都要招待。本来打算带我们去嵩口古镇耍一下,可因为饭后懒散,终于没有去成。

 

我爱田野

 

我在日喀则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年一次扎什伦布寺的羌姆节,这是最好展现“人间扮演”的机会,可惜,时间不够,终究只看了一小会,好在我始终抱着再来不难的心态,并不伤感。6年 来我看了诸多仪式,在长乐的田野地点,看过道士作醮,和尚做的中元节法会,在闽南畲村看过“请火节”仪式(那篇写了大半的文章,至今塞在电脑某个文件夹 里),还在湘西看了“上刀山下火海”,走进教堂、清真寺,都要凑近去看一看里面在干什么。我几乎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能“看懂”仪式的了,这大概和我翻译 《二十世纪神话学理论》的时候差不多相符,或许是卡西尔,也可能是范德莱乌,还可能是索雷尔给了我第一缕启发。

每个仪式都有逻辑,同一类的仪式都遵循相似的逻辑,尽管在呈现的过程中有一些具体的变动。但仪式的步骤和顺序反映了内在的逻辑。通过描述就能呈现这种逻辑。 想明白这些之后,所有的仪式都不怎么能难倒我了。再往后,器物上的纹饰,山水画中的景致和人物,都把它们的秘密交到我手上了。

吃晚饭之前,我们这些“外宾”在新郎的陪同下前往那个小盆地,他觉得未能带我们闲逛古镇,明天大部分人又都要离开,有些招待不周的歉意。夕阳西下,小盆地无 论是中心的稻田还是周围的篁竹青山都一片绿意,只是山区的傍晚略带凉意。令我有些惊异的是,这里的山区新楼不多,反而比在贵州能看到更多木楼,木屋边上还 有一排排小房间里接着的粪桶,人要等上几级台阶,才能方便。而且粪桶有新有旧,不少显然是刚放的。早上我还看到那些传统农具的使用。

我们站在村子中心的小学里,看两个小孩打篮球,新郎说这是他上过的小学,然后去县里上了中学,再去闽南读大学。中午参加婚礼的好多人也都在厦门、福州这些地 方工作,专程回来参加婚礼。整个乡村人口不断外迁,使很多山村始终保持了有限的人口,无需向农田所要更多住房,原来的格局便渐渐保留;而在乡的人们并不全 是“老弱病残”,青年壮年也不稀见,这些足以延续原先的生计方式。当地人选择了他们最适应的生活方式,既不放弃传统,也不拒绝现代。正如早上看到的那座虽 破败但不颓丧的文昌阁一样,有一天会被重修,即便采用了新的建材,但含义和位置,仍对过去的延续。

路过临水宫的时候,大门已关。沿着公路,又回到了新郎家的连排木屋,天已黑,但还能看到巨大的充气拱门,鼓风机毫不气馁地“呼呼”工作。中午帮忙的四邻亲 友,早就摆好了八仙桌和碗筷,拿来好几箱啤酒,说是喝完好做节目。菜和中午差别不大,连点心甜糕也没有变过,但好像小了一点。原来是把中午的菜肴回炉重新 端上,看来新郎说的要吃上三天,把菜全部吃完是这么个意思。好在中午菜肴太多,也没怎么吃菜,重新端上也都基本新鲜。

晚上人少了几桌,我想乡村道路黑灯瞎火的,晚上来吃饭的可能都是住的不远的。新郎新娘没了中午的任务,可以和我们这些同学、同门坐成一桌了,气氛也好了不少。不过饭没吃完,新郎的堂弟们又杀上门来,挨个敬酒,新郎居然不向着我们这边,说他至少得有20-30个堂兄弟。最不靠谱的一个堂弟每次都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同来敬酒,就说一句:这是我姑,我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几乎要笑翻了:你姑关你屁事啊!

不过好在,斗争重点仍是倒霉的真、假娘家人,喝了十几杯后,我见来人越来越多,围得一层又一层,都是酒瓶,肚子里的啤酒有点顶到胃的感觉。心想这种场合犯不 着当年本科时,抠了嗓子,吐完再打十圈的气势,还是脚底抹油,冒充去上厕所溜走算了。可怜的假冒娘家人又被按住灌了一瓶,看着嘴角冒泡,才被放过了。还有 新郎的同门吐了一地。如狼似虎的堂弟们终于满意,悻悻地说:都没人喝醉。

吐完的吐完,尿完的尿完,躲在屋外闷了两棵烟清醒了一些。下面等着捉弄新郎新娘,新郎新娘先要给大家端上甜水一杯,我偷喝了多余的一杯,然后两人就像批斗大 会一样,面对一群上了岁数的大叔大婶,主持人竟然是个老头,说着一口还能听懂的闽东普通话。他要两人先介绍认识经过,恋爱经历,谁追的谁,同样的场景发生 在这样一座山乡的寨子里,观众是一群有趣而兴奋的村民和发廊小弟范儿的打过鸡血的堂弟,当然还有我们这边烂醉的同学。还是新娘比较大方,坦荡说了当年恋爱 过程,还纠正了新郎关于时间的一个错误。

主持老人开始把权力让给打鸡血堂弟,各种游戏:共吃苹果,同吃糖,身体挤压气球,裤裆滚蛋,蒙眼用嘴在身上找东西吃。结婚的两口子只好乖乖配合。我们在边上 乐呵,并不同情。让人吃惊的是,最后闹洞房的节目开始时,率队的又是一个老头,提着两只灯笼,说了几句百年好和之类(闽东话,猜他大意如此)便推门进屋 了,把旁边摩拳擦掌准备硬闯的围观的我们全都晾在一边,既然老人带队,我们便不好再用蛮力了。

这天晚上醉醺醺的我们又回到村中卫生站,有了前一晚的经验,这晚上我睡的很熟,也没听到老鼠跑动,只是第二天一早手臂胳肢窝内侧被咬了三个大包,巨痒无比,一个月后才彻底消除。娘家人只好和新郎的本科同学挤上一张床了。

第二天早上,又是一顿大餐,新郎说这里一日三餐都吃米饭,都当正餐来吃,菜式果然和昨天中午,昨天晚上一样,只是又少了一些,白斩鸡貌似被做成了汤。上午包车去了一个风景区,山谷清风,见到一条蛇和两只猴。青山远眺,溪谷草庐,搭人汽车,送我归程。

几年来去了很多地方,或许在我4年 前为了写一篇能报销经费的文章时,就通过族谱终于学会阅读家族树来发现结构,慢慢理解我曾经调查过的村落了;不过,我总是幻想,要是当初就有这些觉悟,就 不会在做了一个月田野后,只想迅速离开,什么也没看懂了;而我现在暂时已经没有在一个村里呆上哪怕十天的机会了。但现在的生活给了我充分的自由和经济支 持,我能随时从我地下室的办公室里“逃出来”,去一个地方呆上三、四天时间,人生的经历已经教会我在较短时间里,看懂仪式,了解地理格局,和人交谈,从谈 话中发现经济变迁、社会结构的技巧了——要知道6年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报道人开口交谈,我觉得对方的每句话都是“废话”。或者,这就是岁月留给我的痕迹。

离开了学院,给我换来了自由,至少不用为申请课题、做项目费劲,尽管我每年都把“头”借给别人。在我离开学院的3年里,以往所有的知识好像被我自由的旅行串联起来了,成倍地“细胞分裂”般增长积累,看来,当初似乎是做了一个不错的决定吧。那么下一步呢。

在福州住了一晚,走了三坊七巷,正如之前几天刚走了大昭寺北的拉萨清真大、小寺,策门林寺一样,城市、空间、格局,在时空中的人类活动,一下子清晰了,不仅因为我开过“城市考古学”这门课,还因为我4年前翻过好几遍《鼓山志》。

6年前新郎和新娘还未相遇,在拉萨招待我吃饭的还是砍了人之后逃去阿里支教的神奇中学英语老师,我也痛恨我呆过仅仅一周的田野地点。6年 后他们终于在福州西面一个山村走过了呼呼吹气的红色拱门(我怀疑是从新郎弟弟的超市里拿来的),我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我们楼下打乒乓球的样子;带 我去看他蹲过的派出所的英语老师已经修炼成中学副校长,拿着全薪水潇洒地去读他的研究生去了,这次在拉萨招待我的小哥,曾在北京和昆明与我相遇;而我,好 像不再厌恶我的田野地点,我很爱田野,不仅因为这能让我从地下室中解放出来,而且因为我发现这是我作为人类学家生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第二天,我上了去南昌的火车,我要去看万寿宫的许逊,和余干县的大洋洲,扛着新郎送我的4袋子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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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

张经纬

37篇文章 8年前更新

简介:张经纬(1982~),人类学者,上海博物馆馆员,主要研究人类学、民族史、当代民族问题,关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各种新社会趋势。译有《石器时代经济学》、《伊隆戈人的猎头》、《远逝的天堂》、《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等多部人类学作品。文字散见于《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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