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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是一个属于20世纪的词汇吗?看起来,神话早已离我们分外遥远,尤其是在科学精神已经大行其道的20世纪,然而神话真的就远离我们而去,成为故纸堆里的尘埃一缕了吗?
  
  怀着这个疑问,我开始了《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的翻译工作,这本由美国宗教学家伊万·斯特伦斯基在20世纪后半叶完成的著作,胪列了四位二十世纪“神话”研究领域最著名的思想家:恩斯特·卡西尔、米尔恰·伊利亚德、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以及布劳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
  
  斯特伦斯基告诉我们“走近这四位理论家时会发现,他们涉足神话的因缘各异,对我们来说有着意想不到的缘由。他们的神话概念与理论迥然不同,可予讨论之处寥寥无几。”大家都用到“神话”一词,但每个人说的神话却都不太一样,难道连“神话”的研究者们也没有了共识?
  
  斯特伦斯基的发现确实如此,每个研究者确实都像在自说自话,可研究者自有方法,祭出“语境主义”研究的方法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什么是语境主义呢?简而言之,就是将作者的作品还原到其产生的语境之中,从内部(作者的心路历程)和外部(时代、社会背景)两方面揭示作品创作的理路。
  
  当我们把这些神话学家的作品还原到历史文本当中,就会发现,神话真的没有离我们而去,相反,它们在二十世纪中的活跃,几乎塑造了我们的时代。
  
  在卡西尔的德国,瓦格纳著名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及其剧场仪式,“将日耳曼神话的训诫给观众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这与德国露天庆典仪式不谋而合,在恩斯特·瓦克勒的指点下,这种集体聚会的形式于19世纪初登舞台。在工业化国家的道路上,统一德国的普鲁士,亟须创造一种拥有凝聚力的“新传统”,塑造一种“民族精神”。他们从日耳曼传统中找到了被称作T hinge的露天庆典仪式,“‘民族精神’运动不但需要将他们的行为建立在条顿神话想象的榜样下,而且需要将这些神话建立在仪式表演上,这些仪式表演,用“民族精神”世界观发展出来的庆典仪式,将整个社会裹挟进来”———并在后来为纳粹继承,成为他们组织大型群众膜拜奇观的基础。
  
  这些日耳曼神话与当时德国的关系,让卡西尔在《国家的神话》中写道:“可以清楚地指出,绝大多数神话主题不是自然过程,而是起源于对祭礼的模仿。”
  
  另一方面,现代化过程带来的种种问题,给了韦伯笔下德国“文化贵族”们质疑“现代”的可能,这些远可祖述歌德、海涅,近可加上拉康、海德格尔的“浪漫主义者”们开始了对德国(日耳曼)民俗/传统生活的怀念———这也是德国“民俗学”,和各种“原始主义”思想的起源———浪漫派试图用“传统”对抗“现代”,在其努力阻止社会发生“异化”的同时,也因其“理念中包含犹豫不定与天真空想,很容易被纳粹的浪漫主义宣传所利用:他们的理念抛弃了对功利与实用的具体关怀,将这些必要的社会因素拱手让给那些或者缺乏能力,或者有心投机的人。”
  
  人们一次次重演乡村中举行的仪式,试图用那种想象中,继承了神话时代之“传统”生活的方式,用“民族精神”团结仪式的参与者们。“在这种自然的野山野水和仪式的疯狂乱舞场景中,民族的‘生命力’潮水般地涌向参与者,治愈着现代性带来的各种病症”,但从卡西尔看来,这些仪式只是“一种麻醉剂”,蒙蔽的就是“人类的理性”。
  
  卡西尔指出了神话与原始主义的关系,他从启蒙运动中汲取了丰富的传统,他富有启迪性地向我们指出:“‘原始’不光意味着情感、传统、仪式、自然和‘简单’:它还意味着非理性、传统束缚、不发达,经济落后与迷信”。他的神话理论,与其说是讨论了一个原始的想象,不如说是明确告诉我们“纳粹强权对神话的政治利用”,并一再提醒“思维敏锐的思想家们能够如何反抗这种滥用”。时代变迁,包着浪漫外衣的“原始主义”依然使我们在现代性目前表现得犹豫不决,卡西尔对神话的剖析不失为知识分子保持清醒头脑的良方。
  
  这样看来,神话理论家所处时代的“神话”,是他们神话理论的源头。卡西尔面对的是德国“文化贵族”们的原始主义和魏玛共和国民主制度向纳粹仪式的让步。伊利亚德生活在二战之前的罗马尼亚,同样深罹现代性困境的罗马尼亚选择了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道路。
  
  当时的罗马尼亚,臭名昭著的反犹主义团体“铁卫团”首领科德雷亚努,被描绘成“骑着白马,穿着罗马尼亚农民节日长袍,被崇拜者簇拥。科德雷亚努与其军团聚集在乡村教堂前,向人们发表演说,许多人们手持燃着的蜡烛和神像,参拜聆听大英雄的声音。这里实际展现的,是一位天才领袖的形象,他把虔信与政治糅合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罗马尼亚引向民族的复兴。”
  
  这同时集合了民粹主义、宗教、传统主义、政治与复兴主义的当代“神话”,也是法西斯与反犹主义的神话。面对这样的人造“神话”,伊利亚德选择成为一名作家,他写出了一部至今未有中译的作品《禁林》。
  
  拿什么来拯救“神话”?———一个冠冕堂皇、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的神话———和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些同样经历过极权主义社会中的作者一样,“荒诞”成了他最重要的武器,用另一个荒诞的神话,用戏谑、光怪陆离的幻想神话,却击碎那个“一本正经”、“高高在上”的神话。是神话赋予了颠覆另一个神话的力量,这种“荒诞”的力量或许就是解构主义的源头。
  
  细落下来,每个神话学者都有那么的时代与神话,马林诺夫斯基有他失去传统,正日益变得支离破碎的波兰故国需要惦念,神话为他的秩序基石,提供了重要的基石。而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现代性同样并不十全十美,那些迷信计划主义,崇拜工业化管理,鼓吹“社会神话”的信徒———相信“一个规划得当的工业文明,承诺这拯救现代社会的重任”———极有可能变身为“那种革命加电气化、权谋政治加工业化的斯大林主义”者。而这与现代性所追求“个体主义”、对艺术自治自由的崇尚正好相背,于是,斯特劳斯在《神话学》中用“自然”对抗社会神话的策略,就构成了他的神话理论。
  
  走过二十世纪,神话并没有离我们而去,它就在我们身边。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原始主义、民粹主义、浪漫主义、传统主义、复兴主义,乃至斯大林主义都曾身披神话的外衣。如今,我们既要观察那些身披汉服、顶礼膜拜的传统主义神话,同样也要关注崇拜商品、鼓吹增长的消费主义神话。因为这些神话在二十世纪中早已上演多次了,而这本《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或许是本不错的借鉴。

《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卡西尔.伊利亚德.列维-斯特劳斯与马林诺夫斯基》,[美]伊万·斯特伦斯基 著,李创同、张经纬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6月版
  
  版次:RB05 版名:社科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2-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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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

张经纬

37篇文章 8年前更新

简介:张经纬(1982~),人类学者,上海博物馆馆员,主要研究人类学、民族史、当代民族问题,关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各种新社会趋势。译有《石器时代经济学》、《伊隆戈人的猎头》、《远逝的天堂》、《二十世纪的四种神话理论》等多部人类学作品。文字散见于《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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